临终遗愿
司马迁的父亲名叫司马谈,是个很有学问的人,但只当了个“太史令”的小官。由于家里穷,司马迁从小在老家龙门乡下种地、放牧。
十来岁的时候,他才到了京都长安,开始学习古文。由于他勤奋刻苦,又虚心向学者请教,知识大为增长。为了开阔眼界,他游历了安徽、江西、浙江、山东、河南、湖南、四川、云南等地的名山古迹。这些游历,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学识。大约三十岁时,他才在朝廷里当了个“郎中”,这是侍卫一类的小官。
没几年,他的父亲病重,临终前拉著司马迁的手嘱咐说:“我们家的祖先在周朝时就当太史。我死后,你要接替我的位置,继承祖先的事业。自从孔子死后,至今四百多年了,没有一部像样的史书。我身为太史,没能做成这件事,真是担心天下的史籍文化从此断绝了,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搁在心里啊!”
司马迁一边痛哭,一边说:“儿子我虽然笨,也一定会把长辈传下来的史实都写下来,绝不敢疏忽。”
司马谈死后第三年,司马迁被任命为太史令。为实现自己的誓言,他开始整理皇家的藏书以及各种文献资料,着手写作《史记》。可是,在他四十八岁那年,巨大的不幸落到了他的身上。
刚刚成年的司马迁,含泪答应了父亲的要求。这一切,基于一个饱学的父亲对儿子的苦心操练和强大自信,也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孝道守诺。
于是,少年时期的诗书饱读,二十岁成年之后的奉西巡东,奔走河山,通晓风俗,博采传闻,壮游天下的少年,阴差阳错的一点一点累积起一个少年的壮志,以及要完成一部巨著,开创不朽功业的全部思想和文化资源。
用脚步丈量大地的司马迁开始了向一个宏大理想的艰难启程,这是司马迁毕生的使命,也是他一生的宿命。
司马谈去世后的第三年,汉武帝任命司马迁担任太史令,太初元年,司马迁开始撰写《史记》。
生死谏言
公元前99年,李陵兵败被俘。消息传来,未央宫被一股阴郁的气息包围,武帝茶饭不香,听朝不悦。
李陵何许人也?飞将军李广之孙,一代名将之后。“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”在旷日持久的胡汉征战中,善骑射,敢打硬仗,带兵有方的李广在匈奴中威名远播,李陵颇有当年李广的风采。现在,李陵兵败被俘,和当年李广决战单于,迷路失期,悲愤自杀,饮恨九泉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,汉武帝如何接受得了這样的事实?他原本希望李陵兵败自杀,以一代将门之后,一个铁血军人,一位汉廷骁勇战将应有的方式体面死去。武帝不是高祖,更不是景帝,自从黜百家、尊儒术、广推恩、强集权、征匈奴,开疆拓土,大杀四方,国家达到空前的强盛后,随之而来的对自我意志的迷信以及一个帝王异乎常人的自尊,也随着权力的集中,达到了空前的顶峰。
这样的汉武帝注定是穷经皓首、孜矻著述的书生司马迁所不熟识的,这样的司马迁注定是志得意满、威风八面的武帝所不了解的。
当汉武帝询问司马迁关于李陵事件的处理意见时,迁曰: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卯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余日,所杀过当……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,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名将不过也,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汉。
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
悲剧也就此产生。
李陵当初孤军深入,捷报频乃,大臣与武帝举杯庆贺,夸耀不绝;当李陵战败被俘,一有事情做得不对,贪生怕死,只顾保全身家性命的臣子,就随意构陷,夸大李陵的罪名,纷纷落井下石,司马迁痛心如此势利的周遭,他用孤独的声援,撕裂了丑陋的官场哲学。
汉武帝听不进,太平盛世里如潮的奉承,已经让他有些忠奸不辩了。再者,本来就是供皇上驱使如同豢养的优伶,被世俗所轻的太史令的言论,此时看上去怎么都有些狂妄的味道,更何况还隐隐在诋毁宠妃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呢?盛怒之下的武帝,不由分说把司马迁打入了大牢。
一片丹心,忠贞不二,满腔热血的司马迁虽身陷囹圄,但是,他用生死诤谏,在中国封建时代的文人群体中树立起坚硬的风骨。
鲁迅说: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,少有韧性的反抗,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,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;见胜兆则纷纷聚集,见败兆则纷纷逃亡。
那个敢抚哭叛徒的吊客,正是司马迁。
幽囚暗狱
在大理寺暗狱,负责审判司马迁案件的是著名酷吏杜周。杜周是大名鼎鼎的张汤的学生,为人刻毒,善观色,喜奉承,执法不唯法,只唯上。
很快,判决结果就出来了,司马迁被判处死刑。汉朝律法规定,死刑可用五十万钱免罪,无钱,可受宫刑免死。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。生死大义面前,作为士人的司马迁思虑的结果是隐忍求生。
在写给朋友仁安的书信中,太史公曰: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之一毛,与蝼蚁何异?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
不能死名节,这样的死毫无价值。
迁又曰:所以隐忍苟活,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少年时代横溢的才华,无法得到彰显,父亲的临终嘱托,宗族的重大使命,终将镜花水月,决不能卑微赴死,他暗暗的告诫自己。况且,古往今来的圣贤没有不受难的:厄而作《春秋》的孔子,放逐赋《离骚》的屈原,失明厥《国语》的左丘,膑脚修《兵法》的孙子,迁蜀传《吕览》的不韦,囚禁而有《说难》《孤愤》的韩非子,一个又一个隐忍受难终成圣贤的身影,在他的眼前晃动。在昏暗的蚕室,在幽微的暗狱,像一束束射向铁窗照亮心灵的亮光。甚至于此头须向国门悬的伍员,卧薪偿胆三千越甲终吞吴的勾践,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、叔齐,一腔忠心落入苟且迎合终被万戮的李斯,怀仁宽厚大智大勇的相如,迷信武力终成大错的项籍,生不逢时命运多舛隐恨塞外的李广,胸怀慈悲延宕误机的韩信……一个又一个的先贤圣哲,在昏暗的日子里,给了司马迁隐忍求生的莫大勇气和动力,也编织起司马迁异乎常人的哲学伦理、宗法伦理和人格理想。
他终于从容走上了宫刑的手术台。
受刑出狱后,司马迁被汉武帝任命为中书令,他得以继续他未竟的事业。出狱后的日子,对于身心摧残的司马迁而言,是一种煎熬和负累。辱没了自己的祖先,被乡里人讥笑,心绪不宁的司马迁恍恍惚惚,终日不知所往,冷汗浇衣,噩梦惊心。在《报任安书》中,司马迁字字血泪,句句衷肠。
劫后重生
在想通了“为何而活”的根本问题后,他终于放下了耻辱,渡劫后的司马迁,在三尺砚台,方寸陋室,挥墨如雨,隐忍前行。
潜龙在渊,终将一飞冲天。公元前93年,前后历时近十四年,司马迁终于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巨著《史记》。全书共130篇,记载上至传说中的皇帝,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间共3000多年的历史。
书写成后,在武帝和昭帝两朝被列为谤书。《史记》不虚美、不隐恶、秉笔直书,其背后包蕴着的痴缠爱恨、理想人格、道德品格、悲天悯人还有平民化的价值立场袒露无余。
他写项羽,对这个失败的英雄,倾注了全部的爱恨,视他为帝王,列入本纪;他写李广,对李广的时乖命蹇壮志未酬赋予了深深的同情,让他独享一章;他寫淮阴侯,不厌其烦的叙写这位历史上的军事奇才,对韩信敌国破谋臣亡的不幸遭遇,寄以悲悯同情;他写汉高祖,让我们看到一个近乎泼皮无赖如何在厚黑的道路上,一步步夺取天下的过程;他写孝武帝刘彻,那个尊儒术、削藩侯、击匈奴、开丝路的有为之君的形象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知求神祭祖、追求长生不灭的荒淫昏君,而这,正是晚年逐步退去明君光环之后的武帝真切的形象。
司马迁通过他的春秋笔法,对汉武帝完成了悲壮的复仇。一个被汉武帝的权利不幸阉割的文人,举起他的刀笔,就像一个被逼至绝境的困兽,用一种凶狠的目光,打量着这冷漠的未央宫,对未央宫的主人刘彻发出凶狠一击。
最终,那个最愚昧最聪明,最狭隘最包容,最冷酷最仁慈的武帝还是放过了司马迁。他深知,司马迁是唯一在精神上不肯臣服于自己的臣子。他大约知道,这种倔强的精神风骨,一旦缺席,更是这个时代的不幸。
《史记》也由此留下了有朝一日重见天日,广为流布的机会。
宣帝时期,在外孙杨恽的力荐下,《史记》终于得以传播开来,后世把它列为二十四史之首,司马迁也被后人尊为史圣。
司马迁受到这样的打击,精神上的痛苦更甚于肉体上的摧残。但是,继承父亲的遗志、撰写《史记》的崇高理想鼓舞着他,使他顽强地活下去,并勤奋写作。到五十多岁的时候,他终于把巨著《史记》写完了。
《史记》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,被鲁迅誉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《离骚》”。
一个匍匐于地隐忍前行的文人,通过他的如椽巨笔,终于一步步走上史学的顶峰,成为了史学天地里无可争议的王者。一颗在尘世千疮百孔的灵魂,终于获得了精神的永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