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可知道,我是以多么激动的心情给你写信啊,这是我上完第一堂课后、伏在讲桌上写的毕业分配后的第一封信啊!我要把我上第一堂课的情形告诉给你!
“第一堂课,我昨晚整整备了一个夜晚的讲义。今天早上,预备铃响了,我拿着课本、讲义站在教室门口。该怎么样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呢?激动,紧张,幸福,害怕。我叮咛自己;别慌,别慌,可汗却一古脑儿往外冒。我整整衣领,拉拉衣襟。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呀!心想:上讲台时,一定要大大方方的,不要扭扭捏捏也不要太激动。你知道,我这人一激动,就不停地流汗的。就在这时,上课铃响了,我向讲台走去。天呀,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上去!刚一上讲台,同学们就站起来,说:‘老师早!’老师,第一次有人叫我老师了!我惊喜。却不自然起来:老师,这是多么崇高的称号!怎样才能不辜负这“称号”呢?我打开讲义,眼光向下一看,呀,满满一教室,是无数的眼睛!那眼睛像山泉里冒起的无数水泡,像夜空中闪现的无数繁星,全放着光芒,交织起来投向了我……哎呀,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聚光点上了!一定要自然,大方,像个老师!但是,心又扑冬、扑冬跳,脸也刷地红了。我心里急叫,冷静,冷静!就咳嗽了一声,再一声咳嗽……我实在慌了!但是,就在我再一次抬起头来时,我一下子呆了,我看见在里边一排里,坐着我们山村的老支书。老支书!我差点没叫出来,他微笑着,给我点头。……我一切都明白了!可怪,心里踏实了,也不觉得慌了,打开了课本……”--贾平凹:《第一课堂》
“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,我就要被枪毙了。因此,如果我要履行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诺言,现在就得履行了。但毕竟,你我之间是不大需要解释的。我们一直都用不着多说话就能互相了解,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。
“那么,你一定明白,亲爱的,你尽可不必为从前那一记耳光的事情伤心。当然,那是一次沉重的打击,但同样沉重的打击,我受过很多次了,而且我都熬过来了——其中几次我甚至还曾给以回击——而现在我仍旧在这儿,就像我们幼时同看的书(书名已忘记)上所说的那条鲭鱼:‘活着,跳着,活泼泼地。’不过这是我的最后一跳了,一到明天早晨,就要——‘滑稽剧收场了’!你我不妨把这句话翻译成:“杂耍收场了’;而我们要同声感谢那些神,他们至少已经对我们发了慈悲。慈悲虽然不多,但总算有一点;对于这一点慈悲以及别的恩惠,我们就应该真心感激了。
“说到明天的事,我希望你和玛梯尼都要明白了解,我是非常快乐的,满意的,觉得不能向命运之神要求更好的结局了。请你把这意思告诉玛梯尼,算是我给他的一个口讯;他是一个好人,也是一个好同志,他是会了解的。你瞧,亲爱的,我知道得很清楚,那些陷在泥淖里的家伙,这样快就重新使用起秘密审问和处决的手段来,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有利的转机,同时使他们自己处在一个极其不利的地位;我又知道得很清楚,如果你们留下来的人能够坚定地团结起来,给他们以猛烈的打击,你们就要看到伟大的成就了!至于我,我将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到院子里去,好像一个小学生放假回家一般。我已经尽了我工作的本份,这次死刑的判决,就是我已经彻底尽职的证明。他们要杀我,是因为他们害怕我,一个人能够这样,还能再有什么别的心愿呢?
“只是我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。一个快要去死的人是有权利可以提出他个人的心事的,我的一点心事就是要你心里明白,为什么我一直都像一头含怒的野兽一样对待你,为什么迟迟不肯把夙怨一笔勾销。当然,这是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,我所以还要唠叨,也不过是写着玩玩罢了。我是爱你的,琼玛,当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、穿着一件花格子布的罩衫、围着一个皱缩不平的胸褡、背上拖着一条小辫子的时候,我已经爱上你了,我现在也还爱着你。你还记得有一天我吻了你的手,而你那样可怜地央求我‘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’那件事情吗?这是一种不光明的把戏,我也知道的;可是你一定得饶恕我;现在,我又在这张纸上写着你名字的地方吻过了。这样,我已经跟你亲过两次吻,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允许。
“话已经说完了。别了,亲爱的。”
……“不论我活着,或是我死掉,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!”--[英]伏尼契:《牛虻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