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似乎看见,人的心都有包皮。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,依各人而不同。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,略略遮蔽一点,然而赤色心的玲珑的姿态,隐约可见;有的人的心是用纸包的,骤见虽看不到,细细摸起来也可以摸得出,且有时纸要破,露出绯红的一点来;
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,甚至用到八重九重,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、不会破,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显露了。
我家三岁瞻瞻的心,连一层纱布都不包,我看见常是赤裸裸而鲜红的。
二
人们谈话的时候,往往言来语去,顾虑周至,防卫严密,用意深刻,同下棋一样。我觉得太紧张,太可怕了,只得默默不语。
安得几个朋友,不用下棋法来谈话,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,像开在太阳光中的花一样。
三
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来,我把它们移种到一块空地上,并且用竹竿搭一个棚,以扶植它们。每天清晨为它们整理枝叶,看它们欣欣向荣,自然发生一种兴味。那蔓好像一个触手,具有吃惊的攀缘力,但究竟因为不生眼睛,只管盲目地向上发展,有时会钻进竹竿的裂缝里,钻不出来,看了令人发笑。有时一根长条独自脱离了棚,颤袅地向空中伸展,好像一个摸不着壁的盲人,看了又很可怜。这等时候便需我去扶助。扶助了一个月之后,满棚枝叶婆娑,棚下已堪纳凉闲话了。
有一天清晨,我发现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,惊奇得很。仔细检查,原来近地面处一支总干,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,未曾全断,但不绝如缕。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去,凡属这总干的枝叶就全部枯萎,眼见得这一族快灭亡了。这状态非常凄惨,使我联想起世间的种种不幸。
四
十余年前有一个时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写字。买三五个铜板洋青莲,可泡一大瓶紫水,随时注入墨匣,有好久可用。我也用过一会,觉得这固然比磨墨简便,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,我嫌它颜色不好,看久了令人厌倦。
后来大家渐渐不用,不久此风便熄。用不厌的,毕竟只有黑和蓝两色。东洋人写字用黑色。黑由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,三原色具足时,使人起安定圆满之感。因为世间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产生,故黑色中包含着世间一切色彩了;西洋人写字用蓝色,蓝色在三原色中为寒色,少刺激而沉静,最可亲近,故用以写字,使人看了也不会厌倦。
紫色为红蓝两色合成。三原色既不具足,而性又刺激,宜其不堪常用。但这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初期,紫色是一种蓬勃的象征,并非偶然的。
五
有一回我画一个人牵两只羊,画了两根绳子。有一位先生教我:
“绳子只要画一根。牵了一只羊,后面的都会跟来。”我恍悟自己阅历太少。后来留心观察,看见果然:前头牵了一只羊走,后面数十只羊都会跟去。无论走向屠场,没有一只羊肯离群而另觅生路的。
后来看见鸭也如此。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放在河里,不需用绳子系住,群鸭自能互相追随,聚在一块。上岸的时候,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二只,其余的都会跟了上岸。就算在四通八达的港口,没有一只鸭肯离群而走自己的路的。
牧羊的和赶鸭的就利用它们这种模仿性,以完成他们自己的事业。
六
一位开洋行的朋友为我谈羊的话。据说他们行里有一只不杀的老羊,为它颇有功劳。他们在乡下收罗了一群羊,要装进船里,运往上海去屠杀的时候,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。他们便牵这老羊出来。老羊向群羊叫了几声,奋勇地走到河岸上,蹲身一跳,首先跳入船中。
群羊看见老羊上船了,便大家模仿起来,争先恐后地跳进船里去。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后,他们便把老羊牵上岸来,仍旧送回棚里。每次装羊,必须央这老羊引导。老羊因有这点功劳,得保全自己的性命。
我想,这不杀的老羊,原来是该死的“羊奸"。
温馨提示世事洞察皆学问。谁踏踏实实地看待人生,谁就能将人生看透。